吴励生长篇小说漫议
2022-12-02 13: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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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励生长篇小说漫议

   槟郎

  

  吴励生特别能写,这得力于他的写作素材丰富,更由于他的一支生花妙笔洋洋洒洒,一泻千里,文才过人。至今,五十岁(47岁)还不到的他,已经有数百万字的著作,包括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和文论。当我收到他的新版《吴励生文集长篇小说卷》(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12月版),厚厚三大本,不禁吓了一跳,这要花多少时间才能读完呀,倒是一时没想到作者为此花费了多少精力。

  

  吴励生的长篇小说取材,基本上与他的个人经历有关,这也就说明他是一个紧紧把握现实生活的作家,与在故纸堆里寻找历史或在幻想中游戏笔墨的作家不同。他毕业于广播学院,在电台工作过一段时间,第一部长篇小说《声音世界的盲点》便是这段生活的积累。后来他主要在省公安系统的刊物做编辑记者,接触和熟悉许多司法案件,这些成了他创作的不竭的素材。他这个新版长篇小说卷共收五部长篇,其中有三部《镜中公案》、《个案分析》、《灵魂点击推理》,标题和内容都带有公安题材的标志。最后一部《生活在此处——结构立场:一个男权主义的文本》,则是他辞去公安部门工作,离开省城到一个海滨城市居住,开始他的民间自由作家生活时期写的,内容上也有了新的探索。

  

  吴励生的小说被有些评论家称为“公安题材小说”,这有一定的道理,他的大多数中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一样,犯罪案件,公安人员侦破活动都是创作中显在的内容。不过,按题材来给小说分类,总有其局限性,就像当代“十七年”时期的文学史喜欢划分“农村题材小说”、“革命历史题材小说”,像梁凤仪的小说被称为“财经小说”等一样,题材的突出往往掩盖了主题上的特征。在我的理解上,吴励生小说中的犯罪和公安方面的内容,只是就“素材”而言,在以主题决定的“题材”上,可以称为“反”或“超”,或者“解构”为必要修饰语的“公安题材”的小说。他的小说不同于一样的公安小说,后者突出犯罪和侦破,惩恶扬善为主旨,而吴励生的小说展示的总是多方面的内容,直接有关公安的从来只是一个“噱头”,并且被组织在广阔的生活流中,只是一条大浪,而周边和下边都是水本身。从主题上,吴励生重视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对现实生活的感受,而不是为一个社会道德律令或哲理命题服务。

  

  我读吴励生的长篇小说,看到的是广阔的生活流,从都市到乡村,从知识分子到市场大潮中的冲浪新富人,到官僚干部,到下层社会的芸芸众生,席卷而来,带着浓厚的时代气息,时代精神的脉搏便在其中跳动。吴励生小说中,生活流的展示大于对人物形象的塑造,这也是经典现实主义之后的叙事文学的特点,生活流更具有生活的原生态,不被所谓的“典型”所控制或扭曲,因而突出“复调”的特征,契合理性神话破产后的人类把握生活的方式。当然,小说不能没有人物,但新小说已是人物在生活流之中,而不是情节和生活为人物服务。吴励生的长篇小说中,生活流显然是大于人物的,人物不是作者“塑造”而是生活流展现出来的。他长篇小说中的人物主要有三个方面。首先是提供叙事视角的主人公,大多数是“我”,也有第三人称的“他”,基本上都是知识分子。其次才是公安人物和犯罪者;最后是体现时代精神特点的商品经济的大潮中的各色人物。因此,公安素材被知识分子和商品经济弄潮儿所包裹,知识分子对现实生活的感受,和作为现实潮流精神体现者的商品经济人的表现,互相映衬和影响,有关公安的内容倒像是两者间的桥梁,起沟通作用,突出两岸,而不突出自身。因此,从某种意义上,吴励生的长篇小说既是“超”公安小说,又是时代生活流小说,是知识分子感受时代生活的心态小说。

  

  吴励生的长篇小说是以作为知识分子一员的个体感受现实人生,而我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因此产生了强烈共鸣。但我又放下“自己”想一想,不禁为作者担心,如果更广大的读者群不赞同、不共鸣他的对时代生活的心态,他的创作是否算成功?尽管体现时代精神的生活流本身足够吸引读者将作品不读完不撒手,但如果作者在作品中的心迹不被把握和理解,作者的创作就不能算成功。从这个意义上说,吴励生的小说具有浓厚的个人性,知识分子品格,最适合的读者群是知识分子。他的小说由于公安题材和生活流而吸引各个阶层的读者,真正可做到雅俗共赏,但也是在主题上最容易被误解的。我并不是高蹈地强调知识分子的独特性,我是说吴励生的小说,作者的主体性和个人性强,在这个价值极其多元,知识分子边缘化的时代,是一种冒险,读者的反映将非常复杂。

  

  生活流是吴励生长篇小说中最活跃的因素,人物便在其中飘浮,主题也在其中表现。在他的《声音世界的盲点》中,省电台和省电视台合办的广播电视报社中的各色人物在一种生活中出没,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官僚与文化人难分彼此,商品经济大潮又是这种生活中起着重要作用的背景。“改革”是我们时代的一个命名,在这部小说里,是由权力决定的利益的重新分配,无权者在蛋糕的例行分配中所得的份额越来越少。被作为叙述视角的人物阿蛮是个不合时宜的知识分子,在电视媒体占统治地位的时代,他却热心于广播剧文艺的创作,在以经济利益为转动轴的体制内左冲右突,事业上难以进展,经济上更是陷入尴尬的困境。他终以对体制的控制者的有意杀人未遂致伤罪,在生活的一道流波中沉没。这是一种困境中的突围,无奈与绝望的反抗。

  

  与阿蛮一样,体现作者心态的知识分子都是时代生活潮流中的不幸者,作者的同情显然在这些“背时者”身上,因而知识分子的社会批判性便在这类人物与生活流之间的背反关系中体现,这是他小说的真正的主题。《镜中公案》展示的生活流更加广阔。在一家公安系统杂志社工作的“我”,在同事间的权利争斗中不适应,在对婚姻关系失望的婚外情中尴尬,但显然,“我”的更大作用是为了叙述南柳、陆启东和曹小石这三个知识分子的时代悲剧。这三个知识分子都集中体现了知识分子对智识追求的忠诚的品德,但生活流使他们陷入各种漩涡。南柳的知识才华在体制内得不到发挥,却与体制发生了纠缠难脱的互相折磨关系,毕竟人比体制渺小,南柳的反抗只是杀害了单位的一个领导,触犯了法律,体制仍在,自己却毁灭,更重要的是,除了“我”,没有人理解他。陆启东和曹小石深陷的漩涡是被社会伦理法则所决定的无法解决的婆媳冲突,他们离不了婚,终以前者犯有杀妻罪和后者妻子死因不明,结束了痛苦的婚姻,自己也被逐出生活贯常轨道。

  

  知识分子心态的介入在吴励生小说中一个表现,是作者或叙述者直接在文本中发出自己的声音,议论和评介所展示的生活流,这在他的笔下非知识分子生活中更加突出。《个案分析》以广阔的时代社会生活的弄潮儿们为主要展示对象,这里有黑社会各股势力为争夺经济利益的相互间血腥的杀戮,有堂堂市长被同级和下级诬告下狱,或被下级买通黑社会追杀,有车祸中的可爱的小女孩因围观者的麻木而无助中死去,有珠宝行被流窜作案分子所盗,有连续打了六、七年的官司才讨到一个说法……生活流所展示无不是当下大众生活中常见的新闻报道话题,但作者的小说决非新闻体小说或社会谴责小说,就在于知识分子心态在作品中强烈地存在。作者插在叙事文本中的议论指向了对现实生活的本质和局限的知识分子批判的维度,因而在主题上提供了对生活流的洞透和超越。

  

  吴励生的小说最鲜明地体现出公案题材小说特点的是《灵魂点击推理》。竹笠山地区十年前和十年后发生的许多案件,都有作为公安记者的“我”来采访。小说中的十年前的侦探老王和现在的罗山探长在作者的叙述中只是一个人的两个名字而已。案件的侦破过程是详细的,公安人员的睿智破案和犯罪分子的作案过程得到了生动的叙述。但显然的,一个个案件并不是为公安题材服务,他们独立地存在,展示经济时代的生活流中的混浊和黑暗一面。而小说中对家族史的叙述相通于九十年代流行的新历史家族小说,也提供了民族性文化批判的意义。最新一部长篇《生活在此处——解构立场:一个男权主义的文本》则标志着作者对新的题材的开拓,这与作者离开公安部门后的生活相关。小说通过米高扬因纯洁爱情的危机而寻找色情服务女来麻木自己的经历,展示了“我”离开省城后开始新生活的这个城市的色情服务业的畸形繁荣,相呼应的是作家“我”在一个经济时代的成功者家族中的尴尬,以及成功新富人们的奢侈和放纵。“我”和哲学家米高扬都是这个经济时代的失意者,不识时务因而又无力反抗。作者因而在议论中呼唤时代出现新的知识分子,已过世的作家王小波在这个意义上被作者所推崇。

  

  吴励生的长篇小说除了上面说到的叙述中插入议论这个艺术表现上的特点外,还有一个艺术特点就是叙事结构的拚贴方式,这一点许多评论家已经注意并且大谈特谈。在我看来,这种拚贴的叙述方式,也就是多个情节发展链条被拆成一个个片断,在文本中,各情节的片断互相交叉重合,甚至之间没有过渡段或者过渡句。在我所读过的小说中,这种艺术形式与西方的新小说探索的成果有联系,但吴励生发展到一个极至,在中外作家中都罕见。有评论家以此称他的小说为后现代主义文本,也未尝不可,但对“后现代主义”这个词存在太多的争论。所谓美国学者杰姆逊所说的后现代主义的平面化、复制性,无深度,并不能很好地用来解读吴励生的作品,不过,我强调的是,当下时代的生活的文学把握,拚贴更能展示生活流,生活流而不是人物形象的塑造,更能体现时代生活和精神,属于最新的艺术探索。

  

  题材和主题有一种紧张关系,知识分子阅读往往更重视小说的主题而不是题材,我也不例外。因此作为纯个人的感受,《灵魂点击推理》情节最完整和最能吸引人,却有题材压倒主题之嫌,而《个案分析》中各个“个案”的罗列,可能使主题难以集中和明确。这要谈到他叙事文本中的作者或叙事人议论,虽起到突出主题的作用,如处理的不好,却对艺术作为一个浑然天成的“意境”可能有伤害。在我,这些只是朦胧的感觉,不一定对。《声音世界的盲点》作为卷首的一部,一开始读还对它的拚贴方式不适应,但五部小说读下来,还是认为这部小说艺术成就最高。

  

  很荣幸地通过网络认识长我十一岁的吴励生先生,蒙他抬爱,以兄弟相称,不嫌我学识和文才粗陋,惠寄大作给我。写下读他的这五部长篇小说的一点粗浅感受,只能算“漫议”,并战战兢兢生怕大方之家嘲笑,还请吴兄和读者指正。

  

  

                                                                                            ——2004年10月1日

                                                                 (作者系诗人、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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